企业观察报记者 张宁
沿地方线索查到总部 深挖政商关系盆地
“中纪委奏响了改革开放以来反腐最强音。”谈及过去一年中纪委令人印象深刻的反腐动作，许多业内人士如是感叹。
中纪委等官方信息显示，仅2014年上半年，被全国纪检监察机关给予党纪政纪处分的官员就已达8.4万人，其中包括了周永康、徐才厚、薄熙来等“大老虎”。而政商关系盘踞的商界及金融业，已成为反腐风暴的一个风暴眼。截至2014年年底，已有超过150名国企高管及金融机构高管被调查或接受审查。
时至2015年，中纪委的反腐决心与力度丝毫未减，金融反腐动作频频。据此前中央巡视工作动员部署会上传递出的信息，中央决定在2015年重点完成对金融企业的巡视全覆盖。2015年伊始，民生银行原行长毛晓峰被中纪委带走协助调查。
“将重点反腐目标锁定在金融领域，是因为金融体系的安稳直接关系着本届政府能否顺利开启新一轮改革和推动其他新政措施。”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研究员邹平座在接受企业观察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中国金融业的现状是，发展尚不成熟且滥权贪腐层出不穷，这些问题就集中在银行、保险、券商、基金等主要金融分支机构。国际投行与评级机构，也不断发布着关于中国金融风险的警报。如此情势下，金融反腐显得格外重要。”
探路：从地方和分行突破总部
金融反腐使银行业再度成为典型。
“手握逾160万亿元的银行业，关系着金融领域乃至整个国民经济的健康运行。由于银行业掌握资金放贷，在资金供求关系中处于强势地位，往往成为腐败的滋生地。” 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研究员邹平座坦言。
2015年开年，民生银行与北京银行高管的相继被调查，令外界意识到，金融业已真正被卷入了反腐风暴眼。2015年1月底，毛晓峰被中纪委带走协助调查，银监会下发通知，免去其民生银行党委书记职位的消息连夜向外扩散。仅隔几日，北京银行又在2月3日公告，该行股东董事、京能集团原董事长陆海军涉嫌严重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重拳打向这两家银行，足见这次金融反腐的力度。”多位金融界人士均向企业观察报记者感叹。截至目前，总资产已分别突破3.2万亿元、1.49万亿元的民生银行和北京银行，经营业绩与影响力均已在国际竞争中崭露头角。另外，毛晓峰成为民生银行历史上首位被相关部门调查的行长级别的负责人。而从这两家银行的东窗事发来看，这次金融领域的反腐显得毫无征兆且事发突然。
“金融尤其是对银行的反腐行动正在大幅提速。”银监会政策法规部副主任王科进此前曾向外界透露，2014年12月末，银监会下发了《关于全面开展银行业金融机构加强内部管控遏制违规经营和违法犯罪专项检查工作的通知》，对商业银行的违规经营和违法犯罪进行全面排查和整顿，持续长达6个月。银行反腐工作自此进一步提速，2015年开年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便有内蒙古银行、民生银行及北京银行的三名高管突遭调查。
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教授刘淳告诉企业观察报记者，此次金融反腐，以银行为典型，有着由地方城商行向大型股份制银行以及国有商业银行推进，或先支行后总行的逻辑与路线。
自2014年，尤其是下半年起，相关部门的银行反腐工作便已全面铺开，多位行长或董事长级别的银行高管纷纷落马。这些银行大多数为地方城商行及农商行。而民生银行、北京银行仅是本轮银行以及金融反腐中的一个高潮。
比如，2014年6月，河南省许昌银行党原委书记、董事长高志民涉嫌严重违纪被调查;2014年8月，安徽省农发行原副行长操良玉被控受贿及借贷款为他人牟利;9月，中央纪委监察部又发布消息称，黑龙江省级城商行龙江银行原党委副书记、监事长杨进先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几乎同一时间，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检察院决定，依法对内蒙古自治区农村信用联合社原主任、党委副书记武文元涉嫌受贿犯罪立案侦查;随后的10月中旬，内蒙古银行原党委书记、董事长姚永平涉嫌受贿罪、违法发放贷款罪被立案侦查;12月15日，成都银行原董事长毛志刚因涉嫌受贿一案被宣判死缓……
“首先从地方城商行入手，是因为在整个银行系统中，这是一块腐败高发地。” 刘淳对企业观察报记者说，地方城商行的主要客户是中小企业，而中小企业往往存在贷款风险大，融资难等问题。在地方银行和中小企业的关系中，中小企业处于劣势地位，为了获得贷款，中小企业往往会选择行贿、回扣等不正当手段，从而创造了银行高管的牟利空间。
除了地方城商行外，去年下半年，也有两家国有商业银行高管落马：2014年6月，中国农业银行原副行长杨琨因受贿受审;2014年11月，中国邮政储蓄银行原行长陶礼明涉嫌受贿、挪用公款一案在河南省鹤壁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
“沿着从地方城商行到大型股份制商业银行以及国有商业银行的线路，可见2015年初民生银行与北京银行的高管被查皆非偶发。相关部门的铺网排查亦将不会止于此。”刘淳表示。
对银行系统的反腐行动还抓住了各银行支行：2014年6月13日，中国建设银行浙江绍兴城西支行原行长陈惠君，涉嫌非法集资3亿元被警方控制;6月15日，北京农商行平谷支行原行长韩立锋，因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11月，云南省纪委同时通报了富滇银行下属三家支行高管的受贿行为。
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研究员邹平座表示，基于行业特性，银行系统内的利益输送行为非常隐蔽，监管层全面排查也离不开银行同业或知情人士的检举，银行支行的体系及资金通道不及总行复杂，从这里突破并顺藤摸瓜，由对支行的调查牵出总行高管的犯罪行为，无疑提高了反腐效率。
据了解，前述2014年3月，北京农村商业银行平谷支行原行长、党委书记韩立锋因涉嫌受贿被查时，检举揭发了农商行原副行长司伟涉嫌受贿，后者随之亦被调查。
深挖政商关系
金融反腐加速
“本轮金融反腐带有‘深挖政商关系’的色彩。”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黄益平对企业观察报记者说，这也是大多数行业内观察人士的统一看法。
梳理公开资料可以看到，上述2014年被调查的地方银行高管中，有半数以上为厅级官员，其中多人有在当地党政系统任职经历。其中，2014年9月被以涉嫌受贿罪立案侦查的内蒙古自治区农村信用联合社原主任、党委副书记(正厅级)武文元，就曾担任呼和浩特市委常委、副市长等职。
在黄益平看来，地方银行高管密集落马，政商关系是主因。地方银行的高管往往由地方党委直接任命，接着到董事会履行程序，再到银监会申请资格，然后就可以上任。在这种情况下，地方银行难以摆脱地方政府的干预，政商关系颇为紧密;另一层面，地方政府要追求GDP，少不了银行的支持，而银行在地方落地生根，也摆脱不了和地方政府的关系。互惠互利之下，腐败滋生。
以商牵政，或以政牵商。多位业内人士对此表达了相同看法，中国自古以来官商难离，紧密且深厚的政商关系，至今广泛渗透于政商两界。
过往亦不乏案例。据了解，当年重庆市原市长薄熙来在受到协查时，时任大连银行董事的徐明就牵涉其中。时至今日，不仅大连实德负债累累，大连银行也因此被中止了IPO。
业内预计，当民生银行行长毛晓峰被中纪委带走协助调查时，更高级别的政商腐败案或将浮出水面。民生事件后，一位民生银行高层曾向国内某媒体证实，多年来，民生银行内暗藏吃空饷的“太太团”，其中包括曾任中央统战部部长的令计划的夫人谷丽萍、曾任十二届全国政协副主席苏荣的夫人等。“毛晓峰被调查，并非完全‘个人原因’。”
“调查金融机构高管自身腐败问题的同时，排查其背后的政商关系，金融反腐与政界反腐相辅相成，堪称本轮金融反腐的一大特点。” 国研中心宏观研究部部长卢中原向企业观察报记者表示。
从本轮高层的反腐安排与布局上看，这一迹象或许更加明显。中国新任领导层就任后，以国家主席习近平、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为核心的领导人的反腐决心与反腐行动势如破竹。如前文所述，中纪委等官方信息显示，仅2014年上半年，被全国纪检监察机关给予党纪政纪处分的官员就已达8.4万人，比上年同期增长超过30%;十八大以来有近40名省部级高官落马，甚至出现了一天10名厅官被通报查处的情况。
与之几乎同时发生的是，高层领导人就金融领域反腐做出安排。据官方发布，2014年3月，中央纪委启动新一轮机构调整，纪检监察室数量增至12个，其中第四监察室负责联系金融口单位，金融反腐工作加速推进;2014年5月6日至1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先后4次主持会议，针对党风廉政建设、惩治腐败等问题，与部分中央国家机关和中央企业、国有金融机构负责人进行座谈。
卢中原称，一致的反腐力度与节奏之下，随着一批批官员的落马，其“伞下”的金融企业无疑也会被相继牵出。实际上，除了银行外，保险、证券、基金等金融企业和机构也成为本轮金融反腐的重点。
清晰的反腐思路，加上异常坚决的态度与行动，中国政府掀起的这场反腐风暴甚至引起了国际关注。
越来越多人把视线转移到了核心人物——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身上。
“深挖政商关系色彩亦是王岐山色彩。”多位接受企业观察报记者采访的经济学专家均这样表示。
王岐山有着丰富的政商两界任职经历而且非常熟悉金融业。2012年下半年，被任命为中纪委书记之前，王岐山曾先后任职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中国建设银行行长、广东省副省长、海南省委书记、北京市市长等，在处理棘手的金融、经济问题上的成绩令人印象深刻：上世纪90年代中期，作为建设银行行长，王岐山曾与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合资成立中国第一家真正的投资银行——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90年代末，他又在债台高筑的广东省督办过中国史上最大规模的一起破产案——国有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破产案，涉及资金规模达40亿美元。
“深谙政商两界关系，无论是从金融领域的反腐入手挖出政界腐败，还是从政界反腐入手牵出金融贪腐，对于政府反腐指挥官王岐山而言都游刃有余。”不少经济学家们如此评价王岐山。
下一轮：保险还是PE?
“与以往相比，这无疑是一场充满震慑力的金融反腐。”资本市场人士的表态颇为一致。
2015年反腐重拳举起，中纪委又盯上了谁?强音渐起，本轮金融反腐下一步如何发展?
一位不愿署名的国内某大型资管公司高级合伙人对企业观察报记者说，银行之外，保险、私募股权基金也是目前国内金融机构中政商关系网的深藏地。
“特别是保险行业。这是因为，与银行相比，保险公司的管理与运作更加灵活，这一特点往往受到政府官员的‘青睐’。一些大型保险金融集团及公司由此把握着更加集中的政商资源，在资金流有所保障的情况下，保险公司便容易做大规模并迅速扩张。”
实际上，在2014年上半年开始的金融反腐第一波，中国人寿、太平洋保险、平安保险三家国内保险业巨头便已涉身其中，只是彼时并未牵涉政商关系。公开信息显示，2014年3月起，这三大保险巨头下的资管公司便因涉嫌“老鼠仓”被监管层调查。而根据保监会、证监会等监管部门的说法，相关调查或将进一步深入。
“私募股权基金(PE)则是另一政商关系集中地。”另据该资管公司高级合伙人透露，证监会对IPO开闸放行后，基于IPO项目多数具有较高的投资回报率，资本市场多方力量均想在其中分一杯羹。如此竞争环境中，那些有着官方权力背景的PE机构常常得以左右逢源，赚得盆满钵满。“隐藏在那些PE机构背后发挥作用的，许多为官二代。官商借力赚钱，这应引起监管部门注意。”
2014年中旬，大面积“老鼠仓”被监管调查部门暴露在资本市场：2014年6月，证监会对基金公司海富通的“老鼠仓”窝案给予证实，多名基金经理被调查或开庭受审;紧随其后，国内公募基金龙头——华夏基金亦卷入“老鼠仓”窝案中，监管部门调查公布，华夏基金涉案人员超过了海富通基金，涉案人员范围广泛至已离任基金经理、在职基金经理，以及研究员、交易员等。
此外， 证券业反腐同样力度不小。2014年11月，素有证券业老大之称，历任国信证券、华西证券、银河证券等多家券商的总裁胡关金因为涉嫌债市腐败被刑拘。据公开信息，被刑拘时，胡关金已退出证券行业逾4年。最近一次公开露面是在2012年，彼时他以中国证券业协会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的身份到四川江油工业园区进行考察。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多位业内人士认为，按照中纪委“全面排查”的反腐部署，经过之前的证券反腐与公募基金反腐后，更深入的金融反腐也将轮到保险、私募基金等金融业主要分支及各自巨头头上。
“金融领域的腐败由此可见一斑，随着监管层的重视与层层部署，更多的灰色地带与贪腐或将暴露在阳光之下。”前述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研究员邹平座提醒，但需注意的是，随着混业经营的金控模式得到政策性鼓励，保险、证券、基金及信托等金融业态急剧衍变扩容，这无疑将增加金融反腐的复杂性。
记者手记
反腐，治标更需治本
眼下，中纪委掀起的这场以金融领域为重要阵地的大规模反腐行动已产生了强烈的震慑效应，为民心所向。但是，关于这场反腐行动最终能否取得理想中的效果，未来该如何发展，国内外经济学者有着另一种看法。
曾有外媒质疑称，尽管中国政府的这次反腐行动目前效果明显，但依然带有“运动式执法”的特征，如果不从根本上即制度层面进行改革，最终将难免有旧病复发的情况。
对此，国家发改委中国宏观经济学会秘书长王建亦存担忧。他对企业观察报记者说，反腐不等于改革，无论是金融领域的腐败还是政界腐败，其根源都是相关制度的缺陷。制度缺陷会导致腐败，腐败会反过来扭曲制度甚至带来制度性的破坏，如此恶性循环不断。因此，仅靠目前这些反腐手段或将难以取得反腐最后的胜利。
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也公开提出，“最近中央反腐的力度已经建立起了威慑，接下来就是需要尽快推动改革”。对于如何打破既得利益群体的阻碍问题，他表示，核心是要建立制度基础，这个制度基础就是要建立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市场体系，包括商品市场、服务市场、要素市场。这样的市场体系建立起来，就能够使寻租的空间减小。目前，中国出现的问题是过去的寻租空间太大，无处不在，所以导致无官不贪。“因此，反腐首先要把廉洁的制度建立起来。”
其实，在如何反腐这一问题上，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已有公开表态。2014年年末，他曾表示，反腐要坚持标本兼治，当前的反腐行动是以治标为主，为治本赢得时间。
多位经济学家与政商界人士都这样表示，政商两界大力度“打虎”的下一步，政府能否建立更健全的体制，彻底解决贪腐成风的问题，以实现“反腐治本”，是本轮反腐运动的最大期待与看点。
